牧者传记丨晨星闪烁连载（二）：采蕨者之歌（上）

编者按：

这是一位七十多岁老牧师的人生自述，亦是他的重生归主之路。从1977年恢复高考的名落孙山，再到闯关东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悲惨生活，这位牧师用自己血泪般言语道出了人生的无尽艰难。而也正是因为这艰难的人生前路，使得他“认识自身的软弱与无能，摧垮他那高傲孤僻的性格”，反而为他的重生归主铺设了一条坦荡的道路。就如同他自己为人生自述所取的名字一样，“晨星闪烁”在他无边飘摇的黑暗人生里……

第二章 采蕨者之歌（上）

暮春四月，赖恩匆匆结束了七台河的流浪生涯，兴冲冲地来到了牡丹江。关内桃花早就谢了，但大兴安岭地区仍是百花怒放，桃李斗艳，一派大好风光。赖恩必须从牡丹江搭乘去柴河运输木柴的小火车，为了方便山里人出入，通常这样的货车会拖挂三到四节客运车厢。赖恩如同出了笼的小鸟，怀着喜悦的然而又是十分沉重的心情，飞往芭拉孜。

芭拉孜（老爷岭附近的一个山坳）果然热情地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它以崭新奇特的外貌，它以世外桃源的特有风貌欢迎赖恩的到来。“芭拉孜”果然是芭拉孜、它如一块碧绿的芭蕉叶，四周被高大的群山紧紧的环抱。一条黑色的宽大溪流清沏透底，（当地人称之为墨河）沿着跌宕起伏的山峦潺潺地流下，如同一条墨玉腰带，把小山沟点缀得神秘起来，显得几分古老又几分严肃。神州大地名不虚传，几千年的风韵，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既有嵯峨的雄姿，又不乏细腻的勾勒，即便是落魄之人也会因此动容。

士合哥的“外贸公司”就座落在神秘的山沟一隅，所谓的商场充其量就是山区里的供销社：三间设备齐全的大瓦房，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生活用品应有尽有。而表兄这位大经理属下只有两名职员——两位可爱纯朴的山里汉子。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友情世界，就是他们——一群天真无邪、不见天日、见少识寡的劳动者谱写了一曲动人的“爱情”之歌。上帝特意安排了这样的一块跳板使得赖恩因此乐以忘忧。

表哥周士合四十多岁、车轴汉条，黝黑的面孔显得浑厚可亲。他照着老家本土的风俗热情地接待这位远亲兄弟，尽地主之情谊摆上丰富的菜肴，并请来两位陪客，其盛情令赖恩受宠若惊。使赖恩更感惊迓的是，士合哥居然炕头设筵，坐在上边的赖恩不仅拘谨也不舒服。

“请坐。”士合哥礼让三先，十足的官场气氛。

然后他恭敬地介绍：“这位就是我给你们提起的表弟。”赖恩很不自然的向二位点了点头，因为他从没有应酬的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显得紧张。

“这二位……”士合哥的手指向他的二位助手简单地介绍：“是我的同事、也是好朋友。”

士合哥拍着他身边的那位肩膀：“他叫许先，供销社采购、销售科科长。”许先探出膀臂隔着桌子拉了拉赖恩的手，赖恩感觉到他的手冰凉，有些微微发颤。许先那红红的眼睛迷成一条线，直直凝视赖恩，使得赖恩很不自在。他四十开外，祖籍山东梁山，瘦削的肩膀托出一副相声演员的脸孔，赖恩后来发现此人果然豪爽，且富有感情，对赖恩安慰极大。

 “老弟，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哥几个还专门拜读了你的那封信，令人同情。特别是信文写得太动人了……”许兄好像要哭了，所以他马上闸住他的话。

 “我叫韩福华，以后就叫我小韩。”坐在赖恩身边高大的汉子，一脸诚实慌忙自我介绍。这人是士合哥的会计，掌管着这个“进出口公司”的经济大权。

饭局一直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赖恩不善饮酒，也不会饮酒，对此次的欢迎“宴会”十分扫兴，但整个过程却充满朴实真诚的情谊。士合哥家的嫂子（简称士嫂），一口家乡土话一副南方妇女的情调，她一直微笑着端菜、斟酒，可以看的出她才是今晚付出最多的人。虽然赖恩不善饮酒，更不善应酬，但对赖恩来说这个“接风酒”彻底洗去七台河的埋汰和悲伤，使他再次领悟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就是爱的体贴、同情和接纳。

他们很快地半醉了。因为今晚士合哥拿出最好的酒招待客人，尽管赖恩在盛情之下勉强饮了半盅，但他的士合哥却非常满足。他是一个江湖脾气十足的人，二十岁参加工作，在柴河林业局应该是老资格了，由于文化不高到今天才混上供销社经理的位子，小哥当年也曾和士合哥同出江湖，但没有坚持，激流涌退。不过也好，今天的善果却因当年播下的善种有关啊。

接下来，他们在酒后茶余之间，重点安排赖恩的生活住行：吃在士合家，住在林场的大宿舍（那里每天有专人烧坑）。最使赖恩得到安慰的是：目前正好是大兴安岭一年一度的采蕨季节。蕨菜是生长在大兴安岭一带地区的特有土产，经过腌制，出口赚取外汇。士合哥的供销社每年靠蕨菜出口，创造效益。赖恩可以通过这一个多月的辛苦采撷，由此获得回家的盘缠。他们好像是集体行动，为赖恩的采撷营造有利条件。根据以往贯例特级蕨菜，美好、肥大、艳嫩，收购价是五角一斤，二级是卖三角一斤，而三级蕨菜只能卖二角一斤了。因为收购大权全在他们三位，所以他们事先讨论，凡赖恩所采来的蕨菜，无论好否一律照特级收购。

起初赖恩无法权衡利弊，只能听其自然。少不了对士合哥他们的作法产生感激之情呢。

出于女人的细心，士嫂为赖恩预备了背篓、药铲和干粮，并和他一同采摘第一颗蕨菜。那东西在黑龙江生长普遍，甚至在海拔200至400米的山区地带都有分布，它喜在向阳、潮湿、杂草丛生的地方繁衍生长，更喜爱一片片的丛生。蕨菜又称拳头菜、当地人称之为猫爪或龙头菜、鹿蕨菜。蕨菜营养丰富，含有多种维生素：胡萝卜素、钾、镁、钙、蕨素、蕨甙、乙酰蕨素、胆碱、甾醇，此外还含有18种氨基酸等，有着非常宝贵的药用价值。

因此，每逢阳历五月满山遍野都是采蕨人，但对赖恩来说还是第一次听闻，第一次采撷。不仅新鲜，也是工作，它刺激着赖恩好奇的神经。头一天赖恩兴致高涨居然采了满满一篓、回来过磅一称十多公斤。朋友们为他鼓劲说：说不定这一个采蕨季节可达一二百元的丰厚收入，好歹赖恩是只入不出呢。

第二天赖恩只采了十公斤不到，因为采的人太多，周围已被人掳掠一空。晚上回来赖恩累极了，稍稍吞下点大碴子便和衣睡下，觉得脖子左侧疼痒不止，而且越来越历害。士嫂打着手电筒仔细查看：原来一个虫子钻进皮肤里，钻的很深，只撅个屁股死死叮咬在那里。赖恩连忙伸手去打，但它顽强的很。赖恩抓住它、意思要把掐碎，但旁边一个人悻悻地说：“这是没用的，你越打它，它越叮得紧、钻得深。”

那人从嘴上取下烟火，说：“这种虫像虱子一样顽固。当它一旦叮入皮肤，就会牢牢钻入肌肉之中，直到进入血管内。若不及时取出会置人于死地的。”然后，他用烟头上的火灼烧那虫，那虫负痛慢慢地爬出来。一场虚惊使赖恩对采蕨充满恐惧感。

赖恩仰面躺在炕上，心潮澎湃：他苦苦思索几天来采蕨的经历，虽然朋友们忠心耿耿、呵护有佳，但客观仍不容乐观，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闯荡江湖总不能靠碰运气，必须努力才能走出困境。眼下周围的蕨菜已洗劫一空，明天必须冒险去寻觅新的空间，或许天可怜见也未可知。

永活的父以慈绳爱索缠裹着赖恩，而赖恩却浑然不觉。天涯浪子啊天涯浪子，你何时才能有所醒悟，回归父家？拥吻那久久等候的父神……

第二天出门前，士嫂把赖恩“武装”起来：一顶崭新的黄色军帽戴在头上，一条白色的新毛巾围在脖子上，裤角严严地扎起来。士嫂说山里蛇多、恐被蛇咬。许先哥一再嘱告凡事小心为妙，他几乎是含着泪，如同送亲人上战场一般。

赖恩充满信心走向未知区域，去寻觅那丰富的蕨菜宝地，只要找到一片，保证能满满地采摘一篓。赖恩哪，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竟然忘了你是陌生的外乡客，东北辽阔富饶的山川岂是你来去自如的吗？

在很多潮湿的山坳里，赖恩确实采撷不少又肥又大、碧绿娇嫩的蛇头蕨。他兴高采烈、得意忘形，竟然不知不觉闯入大兴安领的腹地。山高林茂、阴森可怕，不时传来熊瞎子的闷声吼叫。此时的赖恩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否闯入原始森林的禁地？刚来到芭拉孜，就听朋友门介绍，芭拉孜是出了名的林海雪原，是东北著名的原始森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赖恩惊恐地抬起头来，扫视周边环境。只见：乔木参天、遮天蔽日、昏暗无光、浊气逼人。一条数米长的蟒蛇尾巴缠绕树枝上，翘起头来从绿色的眼睛射出幽幽的光。它的头上下摇摆，嘴巴里吐出摄人的舌剑，口中发出像打邦一样的响声，肆意寻找可吞食的猎物。赖恩惊恐极了，有冷汗从脊梁渗出来。见此光景赖恩慌不择路地拔腿就跑，一脚踩在柔软的物件上，险些摔倒，回头一瞅，原来又是一条蜷伏在那里正在睡眠的蛇！妈呀，真是险象环生，防不胜防。

赖恩毫无目标地在这片原始森林里狂奔，完全失却方向感。因为树木参天遮天蔽日不见阳光，赖恩如同迷途的羊羔惊慌失措。这才发现自己筋疲力竭、软弱不堪。他颓废地一屁股坐在一株二三人都抱不过来的古树下，楞楞地凝神，深深地自责不该贪功冒进，把自己陷入绝境。微弱的春光从阴翳中露出一丝笑容，但也无法抹去赖恩心中的阴霾。远处有一处美丽的开阔处：一汪水亮晶晶地闪着迷人的回光，水边青草萋萋，一朵朵艳丽的野玫瑰绽放出迷人的花朵，十几株蛇头蕨肥壮脱颖。要是平时，赖恩肯定欣喜莫名，跳跃着前去采为己有，但如今这种占有欲早已不翼而飞了，后果渺茫，要它何用呢？

“吱吱，吱吱吱。”几只松鼠骄傲地竖着尾巴，在云巅之上古树枝丛中，打情骂俏，好像林中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它们戏耍地认真而开心，居然无视树底下还有一位心不在焉失去方向的看客。面对如此美景，赖恩无心流涟，身处险境的他一股倦意袭来，背靠大树沉沉地睡去。被鼠类撕碎的落叶，打在赖恩的脸上，又被风轻轻地吹去，熊瞎子的吼声渐渐远去，那蛇类的威胁也不复存在，父神轻柔地弄子膝上，祂不许可，看，有谁敢伤他分毫呢。

远处传来野鸡的鸣叫，还有布谷鸟的咕咕声，促使赖恩从梦中醒来。太阳从另一边树叶的隙逢中斜斜地射过来，这意味着黄昏已然来到。赖恩神经质地跳起来，一副慌张逃命的架式，因为林中的浊气显然浓了，气温显然寒了，光线慢慢暗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登乐游原》的名句蓦然浮上心头。他突然紧张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天黑之前若不能走出这片林子，后果不堪设想。这季节夜静更深气温会回落到零度以下，没有热炕，人是无法生存。再说老林之中夜晚动物出入频繁，万一遇到熊瞎子、豹子之类的凶猛动物那也是万难逃生……

赖恩不敢想下去，只能夺路而逃。但，路在哪里？身边没有向导，手中没有指北针，即便有回去之路又在何方？赖恩像头失控的野马，只能向着敝亮的方向奔去。突然一株倒下大树横梗在他的前面，此树长约四十米，树干的横截面高约一百五十公分，要在平时赖恩可能选择绕行，但今日时间紧迫不容多想，他往后退了二步，稳了稳背上的篓子，飞跑跳跃跨越障碍而上。一百五十公分高度的树干可不在赖恩话下，因为在学校他可是“跨马”冠军。只见他如离弦之矢飘忽而上，谁知双掌竟插入树干三十公分。赖恩伏在腐朽的树干上，一股腐臭味冲鼻而上。这个意外，又如同一个神掌的神奇表演，竟是这般模样。赖恩木然地欣赏这个朽木，它枯死倒地恐怕已有千年之久，但它的形状依然可见，倘如人要枯朽，留给人的莫过片时，悲呼哉。

残酷的现实带着几分嘲弄，使赖恩啼笑皆非。他的心如同万虫嘶咬，一种莫名其妙的苦味，就是地狱的苦味深深地折磨他。彼也人也，我也人也，为何不如他人也？社会的福利别人可以享受，作人的待遇别人可以获得，而自己为何远而避之？这些不解之迷、随着高考的落榜一一水落石出。人生自古就不公平，人本身就没有公平，不公平的人岂能享受公平的事呢。

赖恩很快回过神来，他必须面对现实，这确实成为生命的角逐。因为夜幕快要降临，他不想抛尸荒山野林、无人问津，或许成为动物的口中美餐，成为芭拉子酒后茶余的新闻。此刻，无奈的赖恩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呼求：“妈妈的上帝啊，求祢救我！”那个男子汉绝望的喊声山谷震荡，林中的活物一片喧嚣。突然赖恩的心情平静下来，芭拉孜土人的话清楚浮现出来：“你若在深山老林失迷方向，只要沿着溪水顺流而下便可走出绝境。”

这个记忆恰到好处给赖恩指点迷津，与此同时，那漴漴的流水声由不远处传来。赖恩喜不自禁，随流而下，只见红石碧水潺潺流动，二十分钟之后便豁然开朗。那芭拉孜林场高大的砖瓦房在夕阳的余辉下格外可亲。那袅袅吹烟焕映着橘红色的晚霞，宛如大鹰的翅膀笼罩着这片蕉叶，她又好像母亲张开宽大的臂膀，欢迎浪子的归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的诗赖恩脱口而出。当年诗人出于无奈因而借题发挥，寄托了他对美好的祝愿。而今天的赖恩却情景浑然合一，倡言得天衣无缝。他不由得热泪潜然而下……

赖恩有惊无险绝处逢生。那时他还不知道感恩，只是沉浸在幸运的喜悦里。

当天晚饭十分丰盛。士嫂特地炒了两道拿手小菜，还精心地包了白面酸菜饺子。那时细粮特别珍贵，每人每月二十八斤粮食中，只有二斤白面。所以除非为了招待客人、那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美味可口的饺子。今天士合哥刮了胡子，人也显得特别精神。除了许先、小韩以外，又多了位学究先生。

“老弟，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许士梅许老师特地慕名而来，听说山里来了位关外“才子”所以前来赏识一下。”士哥合肉麻的介绍含有对赖恩的吹捧，使得赖恩心理很不自在。

“幸会、幸会。”许士梅抓住赖恩的手情绪有些激动。

“我是芭拉孜小学的民办教师。很欣赏你的文才，所以慕名而来。”

“惭愧，哪里是什么‘文才’，其实就是一个’盲流’子。”赖恩的话并不是什么谦卑，而是真话。若不是灯光微弱，赖恩羞红的脸恐怕无法遮掩了。那天晚上，他们尽欢而散，赖恩只是略略分享他迷路一事，至于那些窘迫的之事一概隐藏了，他认为这是羞辱之事，有损个人形象。你看人的骄傲是何等明显。

虽然是邂垢相逢，但许士梅那真诚山区知青的人格，给赖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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