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之眼看电影：在哪里认识你，又如何认识你？ ——从电影《归来》有感

无意中看了《归来》首映的第一场，2014年5月16日上午11点。没流泪，假的。像陆焉识和冯婉瑜一样的流泪，他们是面对自己的人生和所爱，我是感于这部电影和影片后的吾国吾民。只能流泪，语言、思想、拷问、解答，无不纵横却深深乏力。泪流之中，尚有一席“落了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泪流之外，苍莽莽、硬生生的无语和无解。

焉识，焉识，无处可识

《归来》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原本内容简要为：生在大户人家的才子、少爷陆焉识，会多国语言，也会讨女人喜欢。父亲去世后，年轻无嗣的继母冯仪芳为了巩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软硬兼施地使他娶了娘家侄女冯婉喻。陆焉识为此“逃”出国留学，毫无愧意地过着自由生活。毕业回国后的陆焉识博士一面是潇洒得意的大学教授生活，一面是风情而精明的继母和温婉而坚韧的妻子之间夹缝式的家庭生活。五十年代，陆焉识因其出身是“黑的”和知识分子的清正激越而打成“右派”。在历次运动中，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甚至判了死刑。妻子婉喻忍辱负重被“潜规则”才为他换成无期徒刑。这位智商超群、学识渊博的留美博士在西北荒漠上被“改造”了整整二十年……

当时那个时代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与倾轧，让他的文人自尊凋谢成一地碎片。死寂干枯中对繁华半生的反刍，他终于确认了内心对妻子的深爱。婉喻曾是他生活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味渐成他的精神支撑和完美的归宿。“文革”结束后，终于回家的陆焉识面对的现实是：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婉喻患上失忆：一个根本不认识自己、不接纳自己进家门的妻子，一个需要长期照顾的病人。一生沉沦、终成俗庸市民的儿子排斥他、利用他。才貌俱佳却成大龄剩女的小女儿对他也是爱怨纠结……

归来，归来，何处可归

电影取自小说的后面30页，又超越了那30页，活生生的一个新的《归来》。不是好得超越，而是艺术再创作的超越：原小说作为小说是一流的，影片作为电影艺术无疑达到了目前中国水准的高峰。导演张虽然有过让人大倒胃口的片子，但电影功底是实在的，编剧邹静之的功夫是过硬的。男女主演陈道明、巩俐分别在59岁和49岁这样的年龄肯定已经炉火纯青了。除了新人张慧雯，其他全是实力演技派的闫妮、张嘉译、刘佩琦、祖峰、郭涛、陈小艺、丁嘉丽、辛柏青、李纯等。我总觉得中国演员演这类电影天生拿手，根本不用演，都长在这种环境、泡在这种环境，每个毛孔都体悟并散发着深蕴其间的历史和人生。那是怎样无法言说的历史和无法言语的况味呢：

上世纪70年代初，劳改犯陆焉识思家心切，在一次劳改农场转迁途中逃跑。他还没跑回家，“组织”已在他家布下天罗地网。那时十多岁的女儿丹丹一心想跳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的主角吴清华，为此她阻止父母见面，并向“领导”告密。火车站见，分离十多年的夫妻俩近在咫尺，却活活阻隔——陆焉识被生拉活扯地抓回监狱，冯婉瑜拼命想靠近丈夫却被撞得头破血流。文革结束回家，一切物是人非：女儿丹丹放弃了芭蕾梦想，做了一名纺织女工；挚爱的妻子不再认识眼前的他，将他和行李扔出去。无奈，他只得住在小卖部后面的一间狭小的仓房，并且一住就是多年。

二十年的分离不见，婉瑜仍在等待自己的丈夫。每月5号去火车站接陆焉识成了她的生活主体性的盼望，雨天、雪天从不中断。如何重新走进自己的家门？如何陪伴着生病的妻子？陆焉识开始了自己从未想过的人生功课。为了唤醒妻子偏执的失忆，他采用各种办法，跟踪、接近、用照片、用音乐、假作火车站上归来的、借助街道办和女儿的力量等等；他充当多种身份角色，又是修钢琴的，又是搬箱子的，又是为她念信的……

然而没有一种方法能有效地让她认出自己就是她朝思暮盼的丈夫。一年又一年，他们都更加老去，相认越发没有希望。陆焉识最终意识到，也不能不承认：最现实的爱就是在永远的等待中相守以死，这就是安慰了。电影结尾：若干年以后，隆冬的一个月5号，天还没大亮，陆焉识这个念信的人在厚厚的雪地中，脚踩三轮车带着冯婉瑜一起去火车站，拿着写着“陆焉识”三个字的牌子，等待丈夫陆焉识的归来。

一个人的失忆，一个民族的失忆

若说观影无语，浏览该影评更是说不出话来。岂止冯婉瑜失忆，整个民族都失忆了。不必说导演张、编剧邹怎么编成这样，当下语境，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他们的苦心想说也说不了。片中的纠察、告密、打倒、大字报、样板戏、丹丹那青春如水却仇恨燃烧的眼睛和神情。一个如花少女可以恨得将父亲所有的照片都剪掉，可以毫不体恤母亲的心酸悲情，竭力拦阻分离十多年的父母见上一面，并毫不惭愧地说：“你要为我想想。”能说什么呢？文革、整风、反右、大饥荒、天安门……哪一样是可说的呢？

婉瑜的失忆从病理来说，是心因性的。从个性来说，是偏执型的。或想婉瑜若不失忆，她怎么活得下去？她活着的盼望只剩下一个盼望来支撑了：我得等焉识回家。岁月风霜、苛严环境，连这个盼望都抽干了，干得让人辛酸无言。“焉识是谁？是我的丈夫，”除此之外，全都风残枯槁。无论焉识怎么努力，她都不能将眼前人和梦里人联系在一起了。在思想、价值观、认知体系等无不混乱的年代，孰知真或假，哪晓现实与梦境。

一个民族的失忆又何止这几十年，几百年。天人合一、天下大同等美则美矣，了犹未了，就像遥远的丈夫焉识。毋庸置疑，中国文化满有恩典和启示，不乏美好光点，有些像婉瑜，温柔、坚韧，守静。但始终执著于过去的理想而很难对现实做出恰当的反应。影响甚大的孔孟之道从诞生之初就恍若失忆的婉瑜，总想恢复旧制，重回先时。孔子的先世出自王家，为子姓殷商遗民。在商朝，孔氏长支被封为宋公负责商朝历代君王的祭祀。可惜孔子出生时已家道败落，且周朝早就取代了殷商。但梦想兴古风、做祭司深植血脉之中。他的后世门生们在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背后，谁不想为帝王师，苦读万卷但求有朝一日货与帝王家。

一个人的努力，一个民族的努力

西北荒漠二十年，电影里虽没有任何交代，但可以想象陆焉识堪破了这一点。人生的繁华落尽，知识分子的外衣华袍也尽性撕裂。高言大志、功名之心几千年来有形无形地捆绑着这个民族，有几人能在内心深处真正超越？即使以淡薄名利自许的高人，骨子里也是念兹在兹的三不朽——左传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与立言。”大儒张载一语道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陆焉识在整整二十年的孤寂荒漠的劳改生涯，他怎么不会将这些“翻肠倒肚”？层层剥开的裸露：最重要的是真实地面对自己，世间真值得珍惜的是自己曾经嫌弃的妻子，最好的生活莫过于平常夫妻。圣经的传道书9：9于此早就言明：“在你一生虚空的年日，就是神赐你在日光之下虚空的年日，当同你所爱的妻快活度日，因为那是你生前在日光之下劳碌的事上所得的份。”

残酷就在于：当经历千山万水，千折百难，才醒悟并愿意的，现实却不可能了。陆焉识为此做了种种努力，东西方的办法都试过、用过了，西式的心理治疗法，中式的组织力量法，仍都无济于事。不少观众觉得这些地方冗长而缺少看点、泪点，导演、编剧无能，就靠陈道明、巩俐的上乘表演勉强撑着，其实出彩的也就在这里。一个男人终于“撕尽脸面”，从为婉瑜写信、念信以唤起她的记忆，到彻底死了恢复陆焉识的心，自己就做一个念信的人吧。只要能接近她、照顾她，完全从头再来。虽然这个从头再来显得荒诞、让人心酸不已、唏嘘难止。有一年除夕之夜，陆焉识自己病倒在床，心底恐怕也泛凉了。凄凉中的一星安慰，婉瑜带上饺子主动去他的小破屋看他了。

就这样，通过不断写信、念信，焉识帮助婉瑜原谅孩子，恢复和女儿的关系，暗中做了这个衰病飘摇之家的男主人。没有丈夫的名分、没有实际的家庭生活，有的只是风雨过后的单纯的爱，来修葺重建这个家。有什么能切实地助益于这个古老的国家呢？国学，文化，显然无效，甚至本就是病的组成部分。西化、政改、此如久病的婉瑜，固执、惊惶、油盐难进。一起等待吧，写信、念信、守信。唯求有信、有望、有爱，其中最大的是爱。

                                    2014-5-20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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