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面对明清之际这些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众说纷纭的跨文化对话以及不可避免的误读,如何厘清这里面的发生原理或者内在理路?这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同样,太阳底下无新事,并不是说历史现象都是相似的,那不太可能,因为时空环境都在变化,但是其中的内在理路极有可能是相似的。
我想今天依然存在这样的问题,我们深处外来宗教、文化、思潮和原生文化的碰撞和激荡中,身处各种各样的主义、学说、理念的碰撞里,我们对此会发生非常多的理解,里面有反对的,有接纳的,有皈依的,有冷漠的,有保持距离的,有反感的,今天依然存在各种各样的态度,我们怎么去看这些态度?不被表象迷惑,而是去看深层的理路,这里面就有人文学的基础,非常内在的视角。
诠释学是西方哲学思想里面非常重要的一支,当然早期是对圣经的诠释、圣经学里面慢慢发展出来的,到了启蒙运动以后,它越来越变成一个独立的学问和复杂精细的学科。我这里主要借用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对诠释学的一些基本看法,小试牛刀,给大家展示一下如何通过诠释学来重新理解这些文化现象。
诠释学的一个基本看法就是认为人类在理解活动中,无法根据某种超脱的“客观”立场,超越时空去作出“客观”的理解。所有理解必然必然产生偏见。虽然理解的目的是为着克服主体及其时空偏见,去认识作品的客观意义,但是人又不能脱离各自的历史性,人的历史性恰恰构成理解活动的基础。如果没有人的历史性,没有文化的传承与积淀,理解活动便无从发生。
因此,在本体论层面,这种受客观条件制约的偏见是合法的存在、合法的偏见。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这种“偏见”,在纷繁现象中呈现它,并使其成为理解活动中的积极因素。德国现代哲学家海德格尔就认为,这种偏见是一切理解和诠释的必然,都必然经过且依赖于传达者与接受者的“前理解”。
海德格尔强调先行结构对人的理解活动的影响,而伽达默尔说得更加彻底:“说到底,一切理解都是自我的理解”。对文本的理解不再是传统的固定线性的活动,而是不断的揭示和敞开。
当然,在前理解中,也包含了合法的前理解与盲目的前理解,前者因为文化在历史中的传承,在人的理解上存在著文化的沉淀,使人的理解活动不得不与这种文化积淀发生联系。而后者,则因现实权威、封闭视域等造成,使人盲目理解,造成不合事实的误读。
合法的前理解与盲目的前理解,有时混杂在一起,并不会直接显露出清晰的层次,这就需要让各种前理解在理解活动中显现出来,甚至坦承会出现偏见的事实和风险,从而用真诚的对话、辨析的方式,来不断消解盲目的前理解。既然偏见是不可避免的,那就从偏见出发开始对话。
如果说偏见与前理解带有本体论意义层面的不可去除性质,是无法避免的先在结构。那么,期待视野与接受意识,既与作为先在结构的前理解有关,也与当下的存在与互动影响息息相关、不断生成。
什么是“期待视野”?这是姚斯接受美学里的一个概念,就是说一个读者对于作品的理解之前,不是一片空白的,而是带有自己的阅读经验和审美趣味的,他是带着自己的一种预先估计和期待,去面对这个作品的。这种期待可能是好奇、热爱、沉醉、为我所用、无所谓等,都是一种种心理期待,也正是这种期待,让理解活动得以发生和运作。
所以说,对某个东西的意义的阐发,是传达者与接受者两者互相融合的产物。对于接受者而言,并不是传达者怎么传达,他就百分百等比例接受,这是不可能的,一定会变异。他在理解活动之前的前理解、期待视野,还有他在理解活动中的接受意识,都会交织影响他的理解和诠释。
那么在对话过程中,既需要传达者(作者)的“创作意识”,也需要接收者(读者)的“期待视野”和“接受意识”。传达者的意图能否实现,作品的客观价值如何,需要依靠读者的“接受意识”。期待视野与接受意识相辅相成,在人的理解活动中,互相影响,形成动态的关系。
举个例子,你在来听这个讲座之前,一定是有自己的前理解,从你出生成长,通过教育、家庭、工作、社会经验,甚至看手机新闻、刷抖音微博,你在头脑里肯定已经形成一种理解的结构,带有你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但是当你来听这个讲座时,如果突然听到一个跟之前你活了三十年都没听到过的新的信息,让你很震撼,你的态度一定会产生共鸣、反对或者同情。这很自然,每个人都不会例外。有人说,我保持沉默。但是,沉默也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没有言说的内在理解。
所以说,关键不在于你具体什么态度,而是你的、他的、我的、他们的各种各种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其中有没有相通的原理?如果你站在这个高度去看问题,你就不会陷入自己或别人的态度或观点里,而是会跳出来,看清其中的逻辑或者原理了。
理解这些原理以后,我们结合明清之际耶稣会和儒家士大夫之间150年的接触和对话,看看他们各自的“前理解”、“偏见”、“期待视野”、“接受意识”都是什么样的?怎么会发生各种各样的诠释甚至误读?以及这些误读都是如何慢慢发生的?
比如,徐光启为什么从儒家士大夫变成了第一代儒家基督徒、天学的信奉者?因为他带有自己的前理解,他是一个追求事功的典型文人,所以对天学的理解也有强烈的“返归三代”的前理解和期待视野,对利玛窦的理解也是把他看成“西儒”“利子”这样的正宗儒家形象。再看看他的学脉,他是阳明后学、泰州学派的传人,视野比较宽阔,认为西海东海、心同理同,这也为他接受天主教,奠定了前理解的基础。事实上,当时最欢迎利玛窦的中国士人,很大比例是阳明后学的群体,不管是泰州学派的焦竑、徐光启,还是东林学派的邹元标。
同样是皈依天主教的士大夫,但是他们皈依的理由和触发点是不一样的,也反映出每个人的接受意识不一样。比如李之藻本身就有对科学的强烈兴趣,在利玛窦的学问和知识仓库里,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自然科学,皈依以后他也着重引介这部分的学问,而不是其他。冯应京和杨廷筠感兴趣的主要是道德哲学和伦理学的部分,徐光启比较看重农学、数学等可以作用于国计民生的学问。尽管他们是出于不同的兴趣和期待,但最后都皈依了。
黄宗羲对传教士带来的天文学和数学感兴趣,也很积极地学习,但他并没有像李之藻那样皈依,他对天主教本身是排斥的,因为他毕竟是刘宗周蕺山学派的传人、浙东经史学派的开创者,还是儒家的本位和主体性,有明显的华夷之辨。我们可以看到最中心的这几位大儒,对天主教都没有皈依。徐光启也算是当时的中心人物,但在经史之学上,还没有达到黄宗羲、王船山、顾炎武这样的中心地位。在儒家的结构中所处的位置,是中心还是边缘,或者介于两者之间,都会影响到他是否脱离原先的结构,进入新的结构中。当然,即使他进入新的结构,也不是焕然一新、改头换面重来,肯定还带有原来的影响,形成一种新的双重结构,比如形成了融合儒家和天主教的“天学”或者“儒家一神论”。
在这个两大文明的碰撞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的光谱,看到圣教三柱石、南明皇室的“皈依”,也就是“完全投身”,但这种“皈依”又带有各自的前理解。我们也可以看到李贽、泰州学人、东林学人的“欣赏但不皈依”,可以看到黄宗羲等人的“部分接纳、部分反对”,可以看到刘宗周、莲池大师和佛教居士的“完全反对”,也可以看到康熙的“从欣赏转为反对”。他们的各种态度,其实都凝结在这张诠释的意义网络上,只是所占的经纬度不一样而已。
我想,这个讲座时间有限,但到这里基本已经给大家展示了一种分析方法,通过这种方法可以进入历史的深层肌理里面,去分析他们的前理解、期待视野,去分析他们所占的意义网络的节点和经纬度,这样理解历史和文化现象,我们才能看得更清楚,也能对我们当下所处的意义网络的节点有所理解。我就是这样看待文化现象的,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点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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