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等待乌鸦来临，不如自食其力寻找另一片天——对《一位打算辞职的基层传道人的心声》的回应和思考

最近微信朋友圈里被一篇署名“慕圣”、题为“泣血的侍奉——一位打算辞职的基层传道人的心声”的文章及其讨论所占据，就如上个月被有关电影《血战钢锯岭》的影评占据一样。文章的作者是中国北方某地基层教会的一位年轻传道人，他的文章写得很是悲凉，反映出的情况都是自己所亲身经历的，因此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许久的挣扎和难言的苦涩。作者是怀着侍奉上帝的美好理想和满腔热血进入教会进行全职服侍的，然而在教会里当美好的理想遇到残酷的现实时就像拿破仑遭遇滑铁卢一般，被粉碎受伤害。为此作者重新思考并对前后经历做了对比而发出了如下叹息：“曾经我踌躅满志，要与教会共存亡，不管前面有多少的难处，我都想过要扛下来；而如今我踌躇迟疑，前面的路似乎越来越迷茫，令我感到服侍上帝并不是只有一腔热血就可以走得下去的。”

是什么让一个昔日满怀呼召和一腔热血的年轻传道人如此心灰意冷悲鸣不已？原因似乎很不“属灵”，那就是严重不足的工价，而且还得低三下四地接受。作者在现实的教会处境里切身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和无奈甚至屈辱：“因为他们给我工价的那一刻，我分明感到我就像一个属灵的乞丐一样，卑微地接过那为数不多的工价，还要故作推辞很久，因为你顺利地接过来他们就会认为你就是为了钱在服侍上帝。”作者随后讲了一个例子：“曾经有一次，我在一个很远的教会讲完道有事要先走，他们递给我工价的时间因为没有推让，这件事就被告到我领导那里，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传道人。”作者对此慨道：“基层教会的侍奉，有的时候实在让人感到，你伸手拿工价的那一刻，你的牧者身份就似乎暗淡无光了。”这恐怕是中国很多教会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传道人的真实写照。

由于难以忍受这种无形的压力，以及面对家庭开支的日益困窘，作者甚至想去社会上找一份工作而带职服侍，这样就不用在教会里忍受冷眼了，而且还可以不卑不亢地享受自己工作所得的工价。可是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教会负责人时，得到的是看似无比属灵却是非常冰冷的回复：“你难道不怕神么？！你读神学读了这几年，你离开教会神会管教你的！”作者为此心里非常自责，难道真是自己太小信了，难道自己忘了当年的呼召？可是一旦从教会回到家里，从理想回到现实，面对每天必须应付的柴米油盐和一天天干瘪的肚皮，昔日热血般的理想只能让位给残酷的现实。作者痛心地写道：“教会现有制度对我的管教已经使我顾不得上帝的管教了。”

所谓“上帝的管教”看起来很属灵，其实不过是一句宗教口号罢了。很多弟兄姐妹看了这篇文章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呼吁教会要善待传道人，不能对牧者苛刻，要给予传道人生活上应有的关照。只是这个呼吁多大程度能扭转教会的现况，似乎并不乐观。文章所反映的情况在中国传统教会里并非个别，甚至是中国传统教会土壤上的必然产物。这就需要我们透过这些悲情的现象去思考在这背后的历史的和神学的原因，也就是要提问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何种神学观念和历史原因主导建构了中国教会的传统以及运作模式？

考察中国教会两百多年的历史（以1807年第一位新教宣教士马礼逊来华宣教作为起点），虽然曾经承接了西方教会多元化的传统，但对中国教会影响最深最大且最久的非敬虔主义的内在生命奥秘派传统莫属，其典型代表是余慈度这位姐妹和受她直接间接影响的如倪柝声等诸多本土传道人身上。而戴德生开创的中国内地会也有这种传统的影子，戴德生本人深受西方19世纪的边缘教派“凯锡克运动”（Keswick Movement，非常注重个人灵命建造和内在属灵经验）的影响，时至今日人们还不时津津乐道于戴德生的“信心生活”模式，那就是对服侍工人不设薪资不收奉献全然仰望上帝的供应。

不管是戴德生还是余慈度亦或是倪柝声，他们的神学观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个特殊历史环境中逐渐建构成为中国教会的主流神学传统，而这种神学传统又深深地影响到中国教会的各个层面，包括支配了中国教会的建构模式以及教会与社会关系的处理，倪柝声弟兄开创的本土宗派小群（基督徒聚会处）就是这种神学传统的集大成者。今天中国教会虽然也渐渐呈现出多元化色彩，但其根子还是没有离开这种神学传统。

这种神学传统以一种完全对立的态度面对教会以外的世界，把整个世界视为即将毁灭的“大巴比伦”（有人把世界比喻为一只即将沉没的巨轮），唯一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从中抢救灵魂到另一个光明的属灵国度。因而，他们以保罗在哥林多前书第七章里那种黯然的眼光去看待“世物”，这样就在教会和世界之间、在属灵和属世之间划出了一条绝对分明的分界线。由此进一步发展出圣俗二元论，做传道人救灵魂讲道被视为是最有价值的工作，评价敬虔的标准也是看有没有和“属灵”沾边，否则就是“贪爱世界”。（这和福音派所唱的圣诗《这是天父世界》完全不同。）而传道人在其中是最荣耀最属灵的职分，当然不能谈及钱财工价这样极不“属灵”的事情，否则就是亵渎就是掉面子。这种神学传统在中国教会是根深蒂固的。

再者，与此伴生的是受苦神学，受苦被视为是衡量敬虔的一项极为重要的指标，特别是传道人更是要受苦，受苦才能获得将来“天上的冠冕”。这种逻辑再发展下去，就是传道人要凭信心生活，不能谈工价薪资这类不“属灵”的东西。你看戴德生多么有信心，你看上帝怎么供应以利亚，他们都不缺乏。你谈工价薪资就是没有信心的表现，与传道人的身份不相称，而且还可能绊倒人呢。

从署名“慕圣”的这篇浸透着血和泪的文章看，作者所遭遇的境遇表面上看是工价待遇压力，是和教会负责人的冲突，实际上更是与这种渗入中国教会骨髓里的神学传统的冲突。当作者试图以走出教会进入社会寻找工作以从中突围出来时，遭到教会负责人和教会舆论的“属灵”威胁，而这种威胁正是这种神学传统的反弹。

但空谈属灵论调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那么要如何从中突围呢？首先必须摆脱这种神学传统的羁绊，脱离圣俗二分论的辖制，脱离教会和社会之割裂的束缚。这不是要完全否定这种神学传统，而是要根据新的时代处境予以调整更新。否则死守这种陈旧的神学传统只能阻碍教会的发展，把有文化有才干的人排挤在教会之外。其实文章的作者身边已经有人从中走了出来。进入社会工作绝对不是不“属灵”，以这种方式参与服侍并不卑贱。侍奉上帝不一定只能局限于教会这块狭窄的天地。支持全职服侍的人往往拿旧约里的祭司利未人说事，他们不用做工，专心在圣殿里侍奉耶和华，其实我们却忽略了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新约里所记载的“保罗模式”，保罗是一边工作（编织帐篷）一边传道的。保罗双手做工，不仅满足自己基本需要，还能供给同人的需要。

说白了，要突破传统教会的这种困境和难题，就要建构一种新的神学观念，更加切合时代处境，而又不偏离耶稣的福音。其基本要点是，教会和社会不是对立的，世界不全然是魔鬼的地盘，更是“天父世界”。教会要连接社会，在教会以外的广阔领域透过基督徒的工作和服务向世人呈现天国福音的大能表达基督恩典的临在。

因此，我想对那位打算要辞职的基层教会传道人说，勇敢地面对你的处境，不要让那些属灵的高调成为你良心的捆绑。你不是无路可走，你想辞职进入社会找份工作，哪怕找一份兼职，这是很好的想法，这表明你在思考你在觉醒，虽然伴随着阵痛。你不用自怨自艾，不用在宗教机构里呕气。我知道你肯定很爱教会里的主的羊群，但你其实有很多方式去服侍他们关心他们。但你首先要从捆绑你的神学观念和宗教机构里突围出来，在教会之外有广阔的天地！

我建议你去看看美国史蒂文斯牧师的《解放平信徒：全民事奉无分圣俗》这本书，理清很多不合圣经的圣俗二分观念，把宗教改革时期提出的“信徒皆祭司”的理念又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废除“平信徒”这个不合圣经的宗教概念，提出“全民侍奉”的新观念，每个人都是基督耶稣的侍奉者。而史蒂文斯牧师本人更是身体力行，率先卸下牧师的职位，却又以另一种牧者的身份进入职场连接社会，成为“市井圣徒的先锋，职场神学的拓荒者”。中国教会至少比美国教会落后三十年 （此书在美国出版于1980年代）。因为教会会堂并非是侍奉上帝的唯一场景，会堂以外的市井和职场更是基督徒接触社会并面向公众呈现福音服侍上帝的重要场所。与其坐着等待上帝差遣乌鸦来临，倒不如走出来。愿你走出宗教，进入信仰，连接社会，在那里你将会看到另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透过你的工作和服务表达并彰显天国福音和基督恩典的临在。愿我们一起共勉！

                           写于2017年1月22日

作者简介：一位爱观察思考的80后基督徒，经济学硕士，生长于晋北黄土高原，2006年10月信主于中南武汉，2007年12月受洗于闽南泉州。曾担任大学教师两年，现定居于合肥，在家庭教会传道侍奉。平时喜欢文字事工，并致力于和基督信仰有关课题的思考和研究，关注以天国（神国）为内核的福音和耶稣的教导及其在传统教会和现代社会中的实践，对传统教会的一些观念予以重新检讨和反思；同时以圣经和基督信仰视角关注思考某些社会热点问题。作者联系方式：电邮276773294@qq.com，微信号jidihuozhong。